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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夜,街上传来一长三短打更声。【必去阁 www.bequge.live】
“天寒地冻——暖屋过冬——”更夫喊着号子,从街边慢慢走过。
柳万山便是在这时回到柳宅。
他头顶挂满寒霜,分不清是外面的寒露染白了发,还是头发早已花白。
“父亲,”大儿子柳成益闻讯而来,“陛下怎么留你这么晚?朝中出了什么事么?”
“无事。”柳万山平静道,“如葵怎么样?”
“今日醒来了好一阵,”柳成益道,“晚上用了一碗鸡蛋羹,又吃了小半碗白米饭,看样子是大好了。”
柳万山点点头。
“你二弟呢?”他又问。
“他应当睡了吧,”柳成益道,“这都四更了。”
柳万山望向二房所在的院落,那里漆黑一片,显见早已熄了灯。
“明日一早,让行言来见我。”柳万山说完,停了一会儿,“你有空多陪陪如葵,她这回受了罪,我们一家人该好好补偿她。”
柳成益应了声,面露疑惑。
如葵受了罪不假,补偿又是怎么一回事?
他看了看柳万山疲惫的面色,将嘴边的疑问咽了回去。
“父亲快去歇着,”柳成益道,“明日您还上朝吗?”
“不了。”柳万山缓缓道,“我向陛下告了假,这两日都在府中。”
柳成益惊讶地张了张嘴。
他父亲就连与陛下置气那回,也是因为当真气血攻心,大夫严正告诫要静养,否则会有性命之忧,这才不得不在府中养了半月,这回父亲并未生病,怎么突然就要告假?
但他见柳万山脸色不好,未敢多问,将他恭恭敬敬送回正院,告退离开。
柳万山站在窗前,听到大儿子在屋外吩咐小厮送热水。【必去阁 www.bequge.live】
他望向窗外一树老梅。
老梅的叶片尚未脱落,迟迟不曾开花。
柳万山脑海中响起凤天磊对他说的一句话——
“枝繁叶茂是每个大家长的心愿,但不是每根枝叶都能如你所愿。”
第二日一早,柳行言得到父亲找他的消息,换了衣裳来到主院。
刚进屋他便怔住。
柳万山穿着一身常袍,因着冬日天冷,袍子很厚,显得整个人十分臃肿。
柳行言的印象中,父亲无论在家还是在外,都十分注重仪容,哪怕数九寒天,也不会将自己裹成一个球。
但今日,柳万山不仅穿得随意,就连说话的语气也多了几分缓和。
“听老大说,你昨日去看望过如葵?”
“是。”柳行言四下看了眼,“父亲房中为何没放炭盆?”
屋里窗户半敞,寒风阵阵,冻得犹如冰窟一般。
柳行言为了见父亲,特意穿得简薄,却不想这屋子竟似一夜未曾生火,他刚坐下便觉透心凉。
柳万山翻过茶杯,正要去拿茶壶,柳行言赶紧接手,“不敢劳烦父亲。”
他倒了两杯热茶,捧着自己那杯暖了暖手,慢慢饮下半杯,这才觉得身上暖和了些。
柳万山也饮了口茶,才道:“咱们父子俩有多久没坐在一起说说家常了?”
柳行言目色微动,浅浅笑了下,没说话。
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,”柳万山道,“你想说咱们这几十年都没说过家常,是不是?”
柳行言放下茶杯,“儿子不敢。”
“是不敢,而非不是。”柳万山淡淡道,“我昨晚想了一夜,是啊,这几十年咱们父子说过的家常屈指可数,不仅是对你,对你大哥也是如此。”
他的口气越淡,柳行言的神情越凝重,“父亲怎么突然说起这个?”
“我只是感慨,我饱读诗书,为官作宰这么多年,除了一个清正之名,似乎也没留下些别的。”柳万山啜了口茶水。
柳行言端正神色,“这是父亲的宏愿,父亲不该有遗憾。”
柳万山望着他,目光中泛起回忆,“柳家原是耕读之家,到了你祖父那一代,才逐渐有了声名,他本有机会官至三品,却英年早逝。”
他轻轻喟叹一声,“论起性子,整个柳家只有如葵最像你祖父,你也有三分相似。”
柳行言笑了笑,“如葵和儿子的性子可不一样。”
“你小时候不也那个德性,”柳万山语气中不带半分严肃,竟当真有了些拉家常的意味,“我还记得你七岁的时候不想念书,只想跟着货郎走街串巷。”
“父亲竟还记得?”柳行言微讶,随即摇摇头,“都是小时候的事了。”
“你入朝以后,与你大哥一般毫无建树,我心想,柳家恐怕只能靠孙辈才有起色,”柳万山道,“却不料是我看走了眼。”
柳行言面色微僵,“父亲此话何意?”
“柳亭书斋的老板是你的人吧。”柳万山往杯中加入热茶。
柳行言倏然一顿。
“父亲说笑,”他很快回过神,“柳亭书斋的老板是盗墓贼,他勾结吴启芳,走私海货,儿子怎会认识他。”
柳万山失望地看他一眼,“你既敢做,便要敢当。”
“父亲!”柳行言霍然起身,“倘若柳亭书斋的东家是我,他们老板被抓的时候,为何没将我供出来?”
柳万山没在意他的失态,盯着杯中茶水,缓缓道:“因为他还要靠你养他的家人。”
“什么家人?”
柳万山抬眼望过去,他的眼白有了老人的浑浊,目光却很冷静,“噙芳阁的老鸨是他的相好,他们有两个儿子。”
柳行言没说话。
“如何?”柳万山问,“我说的可有假?”
柳行言直直看着自己的父亲,过了半晌,他慢慢坐下来。
“这是父亲打听到的,还是……陛下?”
“原本我已有所察觉,”柳万山道,“你有一次去噙芳阁寻那老鸨,被人瞧见。那人是我门生,只偷偷告诉了我。”
他原以为儿子在外寻花问柳,着意一查,却发现老鸨似与柳亭书斋的老板有旧。
那时柳亭书斋尚未事发,他见儿子再未去过噙芳阁,便将此事按下不提。
柳亭书斋销赃的事情暴露以后,他发现儿子又去找那老鸨,这才隐隐有些犯疑。
但柳行言毕竟是他儿子,每个做父亲的都不愿将自己的孩子想得太坏。
后来,他得知柳行言私下泄露钦差行踪,便当机立断,借此逼柳行言辞官。
——只要儿子不在朝中,远离是非之地,就不会酿下大祸。
柳万山当初是这样打算的。
但他没想到的是,柳行言的所作所为早已超出他的想象,连他这个在官场沉浮多年的人都自愧不如。
“你实在好胆色,”柳万山叹道,“你私下交好悬州知府梁照安,又让柳亭书斋的老板与吴启芳结交,更甚的是,你还偷偷搭上海寇赵保儿那条线,不管他们三方怎么争斗,你都能从中牟利。”
“那又如何?”柳行言漠然,“在商言商,我之所为不过是每个商人都会做的罢了。”
他冷冷一笑,“只是他们没那个胆量,而我有。”